【越苏】剑灵（四）
（四）
釉色极佳的瓷白碟子，四只红糖糯米团子饱满圆润，每个都一般大小，额外浇上一勺化汁的糖浆，散发着香甜诱人的味道，端正得摆在焚寂的面前。焚寂颤了颤便又不动了，连红光都微弱了下去，像是在坚决抵抗糕团的诱惑。
陵越无奈地叹了口气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刀身，犹如安抚：“屠苏喜欢什么从来不说，但我知道他爱吃这些糕团点心。以前我下山的时候，如果偷偷给他带些回来，他总会很开心……”
或许真的是年纪大了，又或许寂寞太久，陵越有时会忍不住向旁人絮叨，说的大多是关于屠苏的事情。那些本以为模糊淡去的回忆，不过是被封尘在了记忆的深处，若是某一日将它们翻出来，还是那般刻骨铭心。
“下雪了……”
琴川是不常下雪的。雪花纷纷扬扬从空中跃下，晶莹美丽。方家的两个孩子跑进院子里，兴奋地伸出手去接住这些白色的精灵。
陵越还记得屠苏来到昆仑上的第一冬天，那时的屠苏比现在活泼多了。生长在苗疆的孩子从未见过雪，在一片落白中叫嚷着，拉着陵越一起玩耍，木剑早就不知道被他丢到了哪里，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，仿佛天地间唯有纷飞的雪花，和一只在莹白中雀跃的紫色精灵。
那是陵越第一次偷懒。在后山中与这位新来的小师弟打雪仗、堆雪人，早熟的他好像重又拾回孩童的心性。那个时候，陵越想起了自己的亲弟弟的虎子，于是他暗暗发誓一定竟自己所能保护好屠苏，将他当做亲弟弟一般爱护，弥补自己在虎子身上犯下的过错。
但屠苏终究不是他的亲弟弟，所以那份感情也慢慢变得不再纯粹，在无数个屠苏被煞气折磨的日夜，那具小小的身躯，颤抖着要紧牙关，在身体的痛苦与同门的排斥中日渐沉默，叫陵越心疼。他不仅想要守护屠苏长大成人，还想要将他完全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中，一辈子。
直至今日陵越都说不清，当初放任屠苏离开天墉城究竟是对还是错。
兰生提议把焚寂放进院子里，也许屠苏看到雪就肯出来了。于是，焚寂便成了冬日素色的庭院中最亮丽的颜色。沁儿和轩儿都好奇地围过来瞧，缠着陵越同他们讲屠苏的故事。
兰生只知道屠苏下山之后的事，也早就当做睡前故事说与两个孩子，他们听了许多遍，就早就想听些新鲜的。可屠苏在天墉城的日子十分平静，除了时常受到煞气的侵扰，平日里也就练剑修行，哪有他下山之后的时日那般惊心动魄。但两个孩子听得津津有味，将昆仑山当做仙人的居所，而百里屠苏就是他们心中的剑仙。
“大伯，你带我们一起去天墉城好不好？我们也想学法术，想学剑，变成百里叔叔那样的大侠，行侠仗义！”两个奶娃娃一左一右抱着陵越的胳膊央求，那架势和当年的兰生一模一样。
这厢闹腾得欢愉，晴雪却沉默地坐在一旁，出神地瞧着漫天飞舞的雪花。苏苏魂散的时候也是这般美丽，散去的仙灵仿佛晶莹的雪花，冰凉凉地从她指尖溜走，飞向看不见的远方。她蓦然发现，那个参与了苏苏半载人生，真正与他青梅竹马的是陵越，而不是自己。
晚饭的时候，焚寂似乎恢复了些许元气，但屠苏仍不肯出来，像是闹气了小脾气，连陵越都不肯理。陵越无法，只得将他留在卧房，与兰生和晴雪他们商议下一步该如何。
“要不我们明天去找茶小乖问问？”兰生拖着腮思考。他现在经商是一把好手，但他就是没有那个天赋，什么法术啊，剑术啊，大概这辈子都学不会了。
“小乖回来了？”晴雪有些惊讶。
“嗯，他养好了伤就回来了。”
当年琴川百姓半数都被欧阳少恭变成了焦冥，而一些当年受了灾的沿海百姓，没了土地，便随兰生一起回来琴川，和琴川的幸存者一起重建家园。一十二年，琴川恢复了昔日的繁华与热闹，却早已物是人非。
忽然，窗外闪过一道火光。几人奔出去瞧，就见一身红衣的屠苏立在庭院中央，仰头凝视墨色天空中落下的雪花，苍白的手掌平摊着，说不清它与雪哪个更白一些。
一朵冰凉的白色小花落上他眉心的那一点朱砂，木然的脸上忽然有了些许表情。眉眼弯成了漂亮的月牙，嘴角翘起了小小的猫弧，颊上露出一个甜甜的小酒窝，浅抿的唇瓣略显几分害羞与内敛，熟悉的百里屠苏似乎回来了。
地上铺了一层薄雪，交错着众人杂乱的脚印，却独独没有屠苏的。他歪着脑袋，盯着堆积起来的雪花瞧，眼里流露出一丝渴望。
“屠苏，天凉……”陵越将那双冰凉拢进掌心，将他往屋中带去，屠苏却是不肯。
“这会儿雪还太薄，等明天一早，积雪厚了，师兄再带你来玩雪。”陵越将屠苏额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。寒气为他苍白的肤色抹上了一层浅浅的血色，落在旁人眼中，倒成了害羞的粉色。
屠苏将视线落在陵越的脸上，像是在思索对方的话有几分真假，他可没忘白日里陵越哄他与那个名叫晴雪的姑娘的握手，害他的脑袋一阵阵抽痛，仿佛有什么应该属于他，却又不属于他的东西强硬地挤入空白一片的脑海，糊成一团。
最终，屠苏还是微微点了点头，一步三回头地留恋着庭院中的雪色。
这个称作他师兄的男人，屠苏的记忆里并无什么印象，却总也无法忽视从心底泛起的熟悉亲近与信赖的感觉。那时他刚有意识，什么都记不得，什么也不知道，漂浮在一片白茫茫的虚无之中，仿佛五感皆失，唯有心中的一股信念，促他一次次寻到天墉城。
他与人有个约定，那个人在等他。
翌日清晨，屠苏一早就跑了出来，左右等不到陵越，却等来了晴雪。他对这个姑娘还有点心有余悸，不由往长廊的柱后又缩了缩。
晴雪按按捏紧拳头，没有靠近他，只是与他一起站在廊上，抬头望向那渐渐稀疏的落雪。
他们曾经一个被困在幽都，一个被困在乌蒙灵谷，向往着世外的花花世界。一场变故，让年幼的他们有了短暂的相处，但就如同相交的直线，焦点过后渐行渐远。好在女娲大神显灵，让她能够再次见到那个送他泥娃娃的小男孩，但再也不是记忆中的那个爱笑爱玩的韩云溪了，成长大抵是最痛的一件事。
有时晴雪在想，他喜欢的究竟是百里屠苏，还是他记忆中的韩云溪，他们是同一个人，却又不像是同一个人。她对苏苏到底是爱，还是放不下的执念。
“苏苏，你以前对我说，想要去很多地方，看不同的城镇村庄，帮一帮那些遇上困难的人。你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一起走、一起看，还记得吗？”爱人也好，朋友也罢，出于私心，晴雪是希望苏苏能够与她在一起的。
空白的大脑翻找不出任何相关的记忆，但一名被翩跹蝴蝶包裹着的灵动少女的模糊身形，却渐渐显露出来，待他很好，可就是看不清模样。
去很多地方……帮助遇上困难的人……一起……
屠苏眨了眨眼睛，另一个更为清晰的声音钻进了脑海里。
“我就带你踏遍万里山河，行侠仗义……”
低沉的嗓音像是擂鼓在脑中敲击，让屠苏的呼吸急促起来，就连缓缓跳动的心脏也变得疯狂起来，他快要承受不住这般异样的感受了。
“屠苏？”同样的嗓音在身后响起。陵越一早醒来没见到焚寂，便焦急出来寻找，没想到他正乖乖立在廊上，和晴雪待在一起。
屠苏转头看他，眼里含着星星点点的泪花，可神色却不像是受了委屈。
“师……兄……”经久未开口的嗓音粗粝沙哑，却仿若天籁落入陵越耳中。这是屠苏回来后第一次开口，个中惊喜令陵越无法言表。
“屠苏，你都想起来了吗？！”陵越飞奔至屠苏身边，紧紧钳住对方的肩膀。
那样希冀的神色，让屠苏几乎就要点头了，他怎么忍心让对方失望。可是屠苏心性单纯，从不知道说谎为何物。
屠苏不忍见他眼中燃起的火焰渐渐熄灭，扭过头指着院中已经积起的厚厚一层白，拽了拽陵越的衣袖。
说好要陪他玩雪的。
“好，师兄陪你堆雪人。”
宽大的长袍下摆，在洁白的雪地上铺开一朵娇艳的红色蔷薇。屠苏挽高衣袖，认真地埋首于掌中的白雪。陵越和晴雪都蹲在他的边上，静静地看着他。
乌蒙灵谷地处苗疆，屠苏从未见过雪，所以特别喜欢下雪，每年冬季都盼呀盼呀，直到盼来第一场雪。平日认真练剑修行的他也没了心思，每当这个时候，陵越都不得不好好看着这个小家伙，督促他习完功课，才许玩耍。后来，屠苏越来越孤僻沉默，但喜爱雪却从未变过。就算什么都忘了，屠苏还是喜欢雪。
手中的白雪渐渐露出人型。晴雪“噗嗤”笑出了声，屠苏的手艺还和过去一样糟糕，歪歪扭扭的，一个大脑袋，圆嘟嘟的身体，还有粗细不均的四肢。但这在屠苏的眼中却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礼物。
他最喜欢的师兄，还有记忆中待他很好的蝴蝶姑娘，一人一个。
